6月3日中午,郯城县郯城街道新屯村,县道东侧的草堆场上,打包成圆柱形的麦秆已经堆成了七米高的小山。堆场一角立着三间板房,立平农机合作社社长肖丙虎一边推门走出来,一边打开农机合作社的微信群发送语音:“所有人注意!再次重申!千万不要在麦子地里抽烟!”
板房里,十几箱瓶装水整齐地放在门边,茶几上摆着一个玻璃烟灰缸。“这大太阳把麦子烤得几乎没有水分,一点火星就能酿成火灾,这个时候最忌讳的就是火。所以我们规定,农机手想抽烟,只能回屋里抽,谁也不能带火种下地干活。”肖丙虎说。
防火,是这位麦客给记者上的夏收第一课。
麦客不只是割麦
县道西侧的麦田里,立平农机合作社的农机手们正驾机驰骋。天空湛蓝,麦浪金黄,远处一排绿色的树影分开天空与麦浪。
只几分钟,三亩地收割完,麦田里只留下十几厘米高的麦茬和躺倒的麦秆。收割机载着麦粒向田间路靠拢,这三亩地的主人――泉源乡红石村的一对夫妇早就等在一旁,三轮车开到收割机的输送槽下,麦粒狂泻而出,两三米长的三轮车后斗不到两分钟就装满了。半年多的悉心照料,在这一刻见到了金灿灿的收成。
“四口人的地,一共三亩多,请农机合作社来,包括收割、处理麦秆、翻地在内,一共60块钱。去年是70块,今年便宜了10块钱。”麦地的男主人戴着草帽,看起来50岁上下,说话间启动三轮车赶回家晾晒麦子。
肖丙虎告诉记者,今年合作社提前和村里签好了协议,实行包村模式,红石村在县道西侧的上千亩地都交给立平农机合作社。合作社不用和村民一家一家谈,机器到了田里只管干活,提高效率,每亩地让利10元也划得来,多方共赢。
“收割只是第一步,现在像我们这样的专业麦客,料理一块麦田共分四步。”肖丙虎告诉记者。
两台收割机忙活半小时,麦田收割一空,搂草机入场。拖拉机拖着状如孔雀尾的设备驶入光秃秃的麦田,“孔雀尾”向两侧展开,十二个直径一米的金黄色大圆盘并排着落到地上,拖拉机向前行驶,圆盘转动,扫过十多米宽的地面,散落的麦秆向中间聚拢,形成了一条近半米高的麦秆“城墙”。
接下来是打捆机登场。沿着搂草机留下的“城墙”,另一辆拖拉机拖着五米多长的打捆机开始作业。机器轰鸣,散碎的麦秆从前端吸入打捆机,走出十多米,就从末端吐出一个棱角分明的金黄色长方体。走近一看,麦秆压成的长方体上结结实实勒着几根白色的尼龙绳,记者伸出手指用力向尼龙绳内侧插下去,竟然无法探入分毫。
“过一会儿合作社的装载机来把这些麦秆包装车运走,拖拉机装上犁头给村民把地耕一遍,新一茬玉米就可以播种了。”肖丙虎告诉记者,收割、搂草、打捆、翻地,走完这四步流程,麦客的活才算干完,农民全程只需在树荫下等着,开车把麦粒运走即可。如果只是收割的话,只收35元。打成捆的麦秆包归合作社所有,还有大用处。
“奶牛的面包”每吨600元
跟着运送麦秆包的平***车,记者又回到了路东侧的草堆场。
货车停稳,装载机升起一米多宽的大钳子,捏住麦秆包,转运到16米长的半挂车上。每辆半挂车装满麦秆包后载重24吨,随即发往附近的热电厂,进行焚烧发电。
“用于发电的麦秆每吨300元左右,是价格最低的。质量最好的麦秆作饲料,业内俗称‘奶牛的面包’,每吨售价高达600元。”周保光是立平农机合作社的合伙人,专门负责经营合作社的麦秆销售业务。
“如果说料理麦地是夏收的上半场,老周这里的业务就是麦收的下半场。”肖丙虎打趣道。
“你看,根据麦秆的颜色、湿度、发霉程度、含土量,我们会对麦秆包进行分级。”周保光从麦秆包上抽下一把麦秆,在手掌上捻平后告诉记者,颜色越黄、越干、含土量越低的麦秆,质量越好,最次的送去焚烧发电,好一点的用于种蘑菇或者造纸,最好的送去养殖场喂牛,每吨的售价也从300元递增到600元。
能达到饲料级的麦秆比例也不低。6月2日立平农机合作社开始在郯城县启动夏收,从这一天多的情况来看,大约有一半的麦秆可以达到饲料级。
据周保光估算,郯城县的夏收期约有半个月,立平农机合作社至少能收进过万吨麦秆,可以在草堆场上销售十个月。一直到4月底,前一年的麦秆售罄,清理草堆场,迎接新一年的麦秆。销售麦秆,对于这个70多人的麦客团队来说,是一笔重要的收入。
“今年疫情期间,养殖户受到了影响,压力传导到我们农机合作社,导致去年收上来的麦秆到现在都还没卖完。”周保光指了指草堆场东北角说,“那里剩的几吨就是去年收来的。”
在郯城县,周保光是一个资历颇深的职业麦客,早在20年前他就开始经营麦秆生意。在周保光的职业生涯里,根据当地农民对麦秆的不同态度,麦秆生意可以划分为三个时代。
2000年到2010年,麦秆是农民眼里的“香饽饽”。当时麦秆的售价虽然每吨不超过100元,但收完麦子后再卖麦秆,在农民眼中是一个很重要的增收途径。地里每产出一斤麦子,就会相应地产出一斤麦秆,根据当时的小麦亩产,一亩地产出的麦秆大约能卖50元。十年前搂草机、打捆机等自动化设备还没有大规模应用,村民只能徒手将麦秆打捆,再运到麦秆收购点,需要耗费许多力气。
在2010年到2015年之间,随着农民收入的提高,相比打捆麦秆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,卖麦秆的收入显得不再重要,许多农民选择将地里的麦秆一把火烧掉。在周保光的记忆中,这几年也是农村焚烧麦秆较严重的阶段,给环境保护带来了极大负担。
从2015年开始,各级政府逐步开始重视焚烧麦秆的现象,出台了各种措施禁止焚烧麦秆,并探索麦秆综合利用。也是在这个阶段,像立平农机合作社这样的专业化麦客团队开始购置麦秆回收设备,按照统一标准将麦秆打捆、销售。“到现在,麦秆回收已经玩出了许多新花样。”周保光说,东北的一个客户买了他们的麦秆,回去再加工成直径0.8毫米、长几厘米的麦秆颗粒,更加便于储存,可以供给东北的大型养殖场;韩国的一个客户对麦秆进行深度加工,调配成专门种植蘑菇的材料。
“农业机械化将种粮食发展成了一条产业链,把一株小麦吃干榨净,这在20年前我刚涉足麦秆销售行业时,想都不敢想。”周保光说。
“移动印钞机”价高回报也高
6月3日下午,记者跟随肖丙虎再次回到麦田,麦客团队已经向北转战,开始新一轮作业。收割机在麦田里轰隆作响,搂草机、打捆机等设备停在一旁。
“那个打捆机的驾驶员是我们合作社的技术担当,你可以去跟他聊聊。”肖丙虎告诉记者。
下午两点,烈日当空,记者穿过35℃的热浪走到打捆机的玻璃门前,驾驶员薛涛涛刚一打开车门,一股凉风迎面扑来。“快上来凉快凉快吧。”薛涛涛将记者迎到副座,笑着说,“光在外面看我们顶着大太阳干活,没想到车里有空调吧。”
更出乎记者意料的是,这辆貌不惊人的打捆机售价高达120余万元。几块平整的挡风玻璃将热浪隔离在驾驶室外,驾驶座后面挂着一个灭火器,用于扑灭麦田里可能出现的火苗;薛涛涛面前是一块屏幕,打捆机的运行状态、打捆数量等状态实时显示。
“这台机器是从国外进口的,打出的方捆可以直接装车。其他圆包打捆机打出的圆柱形麦秆包,还需要在草堆场加工成方捆才能装车。”薛涛涛说,这台机器故障率低,麦收季节时间紧张,要是打捆机在地里坏个两三天,可就耽误大事了。因此,虽然这台进口打捆机售价高到令人咋舌,合作社还是咬着牙买了两台。
立平农机合作社共有社员70余人,收割机有32台,圆包打捆机有8台,进口的方捆打捆机只有2台,是合作社里最高端的设备。
“方捆打捆机被我们称为‘移动印钞机’。”薛涛涛告诉记者,方捆打捆机打出来的麦秆包一捆400公斤,按照每吨600元的售价来算,相当于方捆打捆机在麦田里走出几米就能吐出一张百元大钞,叫它“移动印钞机”毫不为过。
肖丙虎告诉记者,方捆打捆机操作难度高,这两年合作社购进了两台,只培养出薛涛涛等两名驾驶员。打捆机驾驶员按照打捆数量发计件工资。方捆打捆机故障少效率高,再加上薛涛涛的驾驶技术过硬,去年6月份薛涛涛完成了8500捆的工作量,一个月就挣了4万多元,是合作社里名副其实的“麦客状元”。
种粮大户反倒较清闲
6月3日下午4点,周保光提起一根水管,沿着草堆场从南向北洒水,水花将弥漫在空气中的浮尘压在地面。对于42岁的周保光来说,人影浸在浮尘中,是他对麦收最初的记忆。
“上世纪九十年代,我二十岁左右,每到麦收季我都是主力。”周保光家住郯城县郯城街道周港口村,据他回忆,农民挥舞镰刀和麦田较劲的年代,他家中的四口人面对四亩麦地往往要忙活半个月。熟练工一天最多只能收割一亩地,相对应的劳动时间要从清晨四五点钟一直忙碌到天黑。太阳落山后收拾完麦穗仍不能休息,还要去村里的脱粒机前排队,有时去得晚了,晚上十一二点收工是常态。之后的翻地、刨坑、种玉米,又要开启新一轮操劳。
一直到2000年之后,收割机开始出现在村里,但那时收割机的数量还不能满足需求,农民蹲在田间地头盼着收割机来,有些头脑灵光的村民会给农机手塞上一包烟,好让他先收割自家的麦子。又过去10年,收割机数量猛增,农户等农机的状态转变成农机合作社主动上门联系村民。
说话间,郯城县泉源乡大马庄村的种粮大户纪红旗来到了草堆场,他家的麦子已经收割完,想和农机合作社商量一下,安排农机给自家的地深翻。细节敲定,纪红旗坐下和周保光闲聊。种粮大户和职业麦客坐在一起,话匣子打开后便收不住了。
“别看我种了将近200亩小麦,在村里是种地最多的,反倒不是最忙的。”纪红旗告诉记者,麦田上了规模,不管是翻地、播种、打药还是收割,全都可以外包给农机合作社。现在各类农机已经十分普及,还有无人机飞防。反倒是村里只种一两亩地的村民,用不上这些设备,除草、收割都需要自己上,我只要安排好了农机设备,相比起来倒是村里比较清闲的。
“所以说,现在是种地越多,费力越少。像老纪这样的种粮大户,种两百亩和种两千亩投入的精力差不多,无非就是多花点钱雇设备,卖粮食多挣些钱。”周保光说。
“早先两三年,我们这些种粮大户用农机种地,对地的管理精细度不如那些只种一两亩的村民,小户照看得细致,亩产能过千斤,我家的亩产也就在800斤徘徊。好在今年这一茬麦子,我请了镇上的农业技术员来帮我出主意,优化了肥料配比啥的,今年的亩产就快要摸到一千斤的门槛了。”纪红旗说。
刨除成本,纪红旗家每亩麦地的净利润能有两百多元。泉源乡位于郯城县北部,这一茬小麦收获后,接着种上玉米,又能有一部分收入。以县城为界,郯城县以南的种植结构换成了小麦加水稻。
据郯城县农业技术推广中心主任王晓弟介绍,近10年来,郯城县的小麦种植面积一直稳定在70万亩以上,随着小麦品种更新换代,粮食产量逐步增加。“郯城县的小麦亩产在10年时间里增长了近百斤。”王晓弟说。
去4800公里外参加麦收
两人聊到快5点,肖丙虎也将麦地里的活安排妥当,回到了草堆场的板房里。肖丙虎站在空调下呼扇着衣领,三五分钟后,涨红的脸恢复到正常颜色。
“在地里干活确实辛苦,好在忙完这半个月就可以休息了。”记者安慰道。
“对县里的农民来说收麦子确实是忙半个月,但对职业麦客来说,农忙季其实是5个月。”肖丙虎说,“前几天,这里的摊子还没铺开,我已经把农机社的订单排到了10月份,到4800公里外的新疆去参加麦收。”
5月份,安徽的麦子已经成熟,之后便转战河南,6月初回到山东,然后逐麦浪一路向北,一直忙到七月中旬。经过半个月的修整后,肖丙虎的团队就启程前往新疆,在那里一直干到10月中旬。到农历腊月时节,东营市还有晚稻的秸秆需要前去打捆。
“不过不是我们合作社70多人全都去,要想参与跨区作战必须是精英。”肖丙虎说,这几年,他就是带着机器与七八人的团队转战全国各地。
跨区作战对人和设备都是挑战。每次出远门,肖丙虎的团队都会自带锅碗瓢盆与帐篷,最忙碌时直接住在麦地里,三四天找不到地方洗澡是常事。
“人没有吃不了的苦,但机器不行,跨区作战最怕机器故障,机器停在地里,没法按时完成签好的订单,对麦客来说是最大的忌讳。”肖丙虎告诉记者,有一年他的团队在河南省参加麦收,一台打捆机的传动轴突然断裂,国内的供应商恰好没有配件。当时,他找到了一个全国打捆机用户技术交流微信群,在微信群里联系到一个安徽的同行,可以为他提供配件。肖丙虎当即驾车踏上了这条300多公里的路,5小时赶到,3小时完成配件改装,一口气再赶回河南,打捆机重新驶入麦田。
100亩地种了500多种小麦
6月4日9时许,正是一天中调度设备最忙碌的时间,肖丙虎却带着矿泉水与一袋水果,驾车离开合作社正在作业的麦地,来到了7公里外的郯城县农机农艺融合作业示范区,等待几位特殊的客人。
来到示范区南沿的一座二层小楼,肖丙虎打开空调摆上水果,告诉记者:“这里是一块试验田,今天临沂市农业科学院小麦研究所的农艺师来观测小麦长势,还要给试验田里的‘亩产冠军’品种测产量。他们工作很辛苦,所以我想尽可能给他们提供个舒服点的环境。”
收拾停当,肖丙虎带着记者走进了试验田。立平农机合作社承包了4300亩小麦,从中拿出100亩,提供给临沂市农业科学院作为试验田,选育适合在郯城县推广的小麦品种。这块试验田中,种下的小麦超过500个品种,只有试验田西侧的几亩小麦还有几分斑驳的青影,是晚熟品种“临麦9号”,保底亩产能够达到1400斤。
肖丙虎薅起一缕麦穗告诉记者,今年雨水不好,如果把小麦比作人的话,去年是嗓子一渴就下雨,今年是嗓子干到快冒烟了才下雨,影响了小麦的长势。
一辆白色轿车开到二层小楼下,临沂市农业科学院小麦研究所的高级农艺师王靖与同事下车,戴着帽子、穿着防晒服走进了麦地。捻出麦粒,放进口中嚼几下,就对小麦的成熟度有了一个估计,然后看一眼麦根旁白色标牌上的品种名,在表格上做好记录。试验田里大部分小麦品种都种在划分好的“小区”里,每个“小区”的面积都是8.9米乘1.5米,相当于0.02亩地。植株高度、倒伏角度、颜色、麦穗形状等参数,王靖都要详细记录。
听说“临麦9号”今天要测产,王晓弟也来到了试验田里。两小时后,观测完其他“小区”后,王靖和同事开始对“临麦9号”测产。最后得出的亩产数据达到了1500斤,远超预期。
据王晓弟回忆,郯城县的小麦品种从“鲁麦”系列更新到“济麦”系列,小麦亩产也从800斤一路攀升,跨过了1000斤的大关,有些管理精细的麦田每亩能够收获1200斤左右。“临沂市农业科学院培育的小麦品种如果能够大面积推广,农民的收入将越来越高。”王晓弟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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